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宿舍里的护工姐妹,为了海王大打出手|擦拭夕阳(中)

十大品牌 2025年11月06日 16:35 3 cc
宿舍里的护工姐妹,为了海王大打出手|擦拭夕阳(中)

5 阿姨也要谈恋爱

一周后。我在微信群里收到了李护士的消息(我、站长、李护士、站点文员,以及行业友人建了一个微信群),问我是否有兴趣参与调解阿姨之间矛盾的工作?我欣然前往。

来到阿姨宿舍时,已是周二晚上9点多。

经了解,两位阿姨于晚6点左右,在宿舍打了架。一问,还涉及王霞寝室的那位老刘,原因是老刘脚踏两条船,同时与这两位阿姨谈恋爱,才发生了矛盾。

打架的张梅和李丽是对表姐妹,张梅52岁,比李丽大5岁。前年,张梅离开老家来到上海打工,当了长护险阿姨,干得不错,便在去年也介绍妹妹李丽来上海干长护险。二人虽是表亲关系,但感情如一个娘胎所生,很是亲密。

我看到她俩时,架已经打完了。在王霞的隔壁寝室,张梅正坐在宿舍的下铺,身上有明显的外伤,右边脸颊有三道较长的划痕,脖子上还有几条小血痕。她手上攥着纸巾,对着门外,骂骂咧咧,气还未消。

玉芬作为寝室长,看见李护士来了,才算是松了口气。她告诉我们,就在半小时前,两姐妹又打过了,李丽现在“关”在隔壁。李护士笑着“哎呀”了一声,打趣问谁比较厉害?玉芬说,李丽虎得很,还咬人。李护士走到张梅面前,张梅看到李护士,摆出一副没什么事情的模样,让李护士别管。

“明天我不干了。不和那X东西儿待一块儿!”她说。

“好唻,少说两句。”李护士说着,问张梅,李丽咬到哪里了?张梅撩起袖子,喏了声——只见她右手手臂上有一个深深的牙印,红,肿,在微微渗血。李护士说咬伤最好去医院。张梅不愿意,外地人在上海,去医院看病得自费,很贵的。李护士包里有碘伏、医用棉花等,便开始帮张梅清理了伤口。李护士说她以前也遇到过几次阿姨在宿舍吵架打架的事儿,除了因为生活习惯不同磕磕碰碰的,也有因为代班产生经济纠纷的,还有一个怀疑另一个偷东西的,但抢男人,这是头一遭。

说着,李护士自己也忍不住笑了,就问张梅:“为了一个男人,和好姐妹撕破脸值得么?”

阿姨们纷纷前来劝导张梅,有阿姨说了,活了大半辈子,脑子要飒清,姐妹是一辈子的,男人就是养不熟的狗。我在场,听了有些尴尬。

但那位阿姨并不顾及我,继续说,她去年在别的站点干长护险,服务过一个65岁的老头,老头是个鳏夫,而她离婚多年。两人日久生情,那老头说什么自己是上海人、不在乎她是外地人什么的,还说自己的房子以后有她一份。其实老头就是看阿姨年轻,比自己小个20岁,相貌也不错,见色起意罢了。而阿姨和老头相处久了,私底下就谈起了恋爱。可谈了没两个月,那老头就又在社区活动中心里与另一个中年女子好上了,为了和阿姨彻底拗断,老人和自己家的子女讲,护工阿姨看上了自己家的财产啦,勾引他,黏住他啦。老人的一儿两女找到护理站理论,大闹,誓要讨个说法,搞得阿姨百口莫辩,只能被护理站劝退,还被要求写下保证书,不再“骚扰”那老头。于是她才换了地儿,来到现在这家护理站工作。

接着,又有一位阿姨,也诉起了苦。她说,3年前,家里孩子考上大学,她就来上海当阿姨。她每天排十几单,几乎全年无休,一个月挣的万把块,一部分用于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,一部分就给老家的丈夫花销。她自己平时省吃俭用,儿子在学校里谈了恋爱,都是她出的钱,自己男人常年没有工作,天天就知道搓麻将。阿姨每个月刨去房租,也就留个千把块在身上。没承想,去年她男人搓麻将的时候和一个女牌友搞上了。她想要离婚,本来以为儿子会支持她,可儿子不肯,还怪罪起她,说是她当年坚持要来上海打工,将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,又说爸爸虽然有错,但他孤身一人在家,也可怜,一时忍不住,找个伴儿也是能理解的。

这位阿姨谈及此处,只摇头叹气,不再言语。

李护士处理好了张梅的伤口,又去了李丽房间。一打开门,李护士就冲着李丽说:“哎?我还以为老刘躲在这里嘞。”

李丽也坐在下铺床上,似乎刚整理过头发,不乱。她脸上也有抓痕,不深,不长,一看到李护士,就忙拿起挂在床头的工作T恤,指着衣服上的破洞,抱怨张梅出手狠,把衣服都撕烂了。李护士说,再帮你拿一件好唻,多大点事情,钱算公司的好哇,随后帮李丽也清理起了伤口。

我也看到了王霞,跟她点头问好。见王霞在一旁,和别的阿姨闲聊,看来她与同事们相处得不错。

玉芬站在一旁,啧啧啧了几声,说这个老刘,看不出来,平常一副老实模样,花头倒浓得唻。有在场的阿姨问李丽:“你俩到底看上他什么哟?”。

李护士笑道:“嘿哟,还别说,老刘一个月也就挣五六千,还没张梅和李丽挣得多嘞。”

“就是啊,老刘有老婆的啊,在老家啊。”有阿姨说。

李护士帮李丽处理完伤口,就喊她和张梅到走廊来。两姐妹再次碰面,互相翻了翻白眼。碍于李护士在,她们也不好再发作。

“首先啊,我先申明下,我不是来当情感调解员的,这是你们的私事,和我没有关系,知道吧?接下来我说的事情,不是和你们商量,是告诉你们这里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,明白吗?”李护士说。

姐妹二人点点头。

“私人矛盾不要带到宿舍里来,我说句不好听的,你们在宿舍打伤了打残了,到时候牵连到公司,烦吧?如果你们一定要通过打架这种事情解决问题,那就出去打,不要在这里打。明白吧?”李护士说。

姐妹二人点点头。

“不要影响工作。我下班了还要来给你们处理这种事情,麻烦吧。都是打工的,来挣钱的,如果再有下次,两个人一起开掉。”李护士说。

姐姐张梅憋不住了,抱怨道,说自己什么从小到大,好东西总是想到李丽,好唻,现在学着和姐抢男人嘞……还没说完,李丽又讲了,说她和老刘原本就好了,张梅是自己喜欢老刘,硬要搭着老刘……

说着说着,两人又起了火药味。

“都别说了!”李护士严肃了,“要吵出去吵!”

二人不响了。李护士不想再多调解,只让她们保证,晚上不要再打架,并让别的阿姨看好这俩人。

再次警告二人后,李护士就离开了宿舍。下楼后,她打了电话给老刘,老刘正挤在他儿子住的出租屋里。李护士让老刘不要影响工作,别的她不管,为了避免矛盾,让他外面自己找房子住。

我很好奇,后来特地跟踪了解该事件的后续,才知道,老刘的女朋友,其实还不止这对姐妹。因为这件事儿过了3天后,在中午,老刘和他另一个阿姨女朋友在小区小花园里卿卿我我时,被另一个前来找老刘的阿姨撞到……没错,来找老刘的阿姨是他的第四位女友。3人发生了些口角,倒也没升级矛盾。不过,花心老刘的八卦事迹迅速在阿姨群体里传开了。据说,老刘一共有5个女朋友,第五位女友,是在附近干上门大扫除工作的。

老刘身高约1米65,偏瘦,驼背,秃头,还有点儿斜视眼。站长在微信群里说起这事儿,都会感叹说,这老刘到底有什么魅力,到处拈花惹草,一勾搭一个准的。

据多方了解,老刘平日上班倒是很低调。男护工力气大,所以老刘服务的老人都是“重度”的。和别的阿姨不同,老刘不喜欢加老人——对于护工阿姨们来说,老人就是钱,多加老人就意味着赚更多的工时费。但老刘不给自己排很满的班,只服务一定数量的老人。原本以为他和他儿子一样有别的兼职,现在想想,他或许志不在赚钱。他要利用中午空出的一大段休息时间轮流陪伴自己的女友们,不亦乐乎。而阿姨们是很忙的,是没有休息天的,更别说什么谈恋爱的时间了。恋人之间约会,大多只能见缝插针,给了老刘在其中迂回的空间。

老刘谈恋爱,还节约了饭钱——每次中午见不同的阿姨,都是由女友给他准备好的午饭,在小区的小花园里或者社区食堂里一起吃。老刘不仅是时间管理大师,还建了“女友食堂”,在恋爱中开了源节了流,让我等大开眼界。

好在风波之后,张梅和李丽两姐妹又和好如初了。之后,为了不再发生类似矛盾,站长出了一个通知,大体内容是,员工不得因为私生活影响工作。老刘之后就更低调了,但时不时,阿姨们还会聊起他的八卦,说又见他和谁谁谁搞一块儿了。老刘的女朋友中,有的阿姨也并非独身,她们在老家那儿也有丈夫和儿子。至于到底看上老刘什么……只得说,身处于孤独中的人,总会互相吸引,这并非青年才有的特权吧。

而老刘的儿子,小刘,也在护理站工作。比起他父亲,小刘也有一手吃得开的本事。不过,在讲他的事儿之前,我要继续讲玉芬——因为经验老到的玉芬,这回摊上了事。

6 阿姨要杀我!

周五早上6点半不到,周兆霞老人,只身寻到护理站来。护理站8点半开门,她就坐在门口等。

约8点一刻,周兆霞老人一看到李护士来开门了,就喊着:“救命啊,领导,救命啊!”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,李护士赶紧搀扶住周兆霞,让她别急,等她开门,进去坐好,慢慢讲。

李护士进屋,倒了水,让周兆霞坐在站长办公室里。她记得这老人是玉芬服务的,便赶紧打了电话过去。电话那头,玉芬一头雾水,由于她正在老人家里上门服务,不方便说话,便挂了。

站长早上要去总部开“团队赋能大会”,李护士和站长电话里报备了下,便询问周兆霞老人来站点的缘由。

周兆霞老人仍情绪激动,哭道:“一早上,我家里的两个辣椒没了,我问过我女儿,她说没拿,就阿芬一个人来过我家,那还有谁拿的啦?”

这时,文员也来上班了。两人一听老人说着“辣椒没了”,面面相觑。

老人接着话,又说:“上个礼拜咯,我女儿给我买的大公鸡也不见了,大公鸡你们知道伐啦,很贵的嘞!那个护理员走的时候,我看她的包鼓鼓的。”

“大公鸡?什么大公鸡?大公鸡怎么拿走啊?”李护士问。

“我们阿姨不会拿老人东西的,拿你辣椒干嘛?”文员也说。

“那我辣椒怎么不见了?”周兆霞老人扳着手指头,嘴里念着数字,她在数数。

“会不会被你放到哪里去了,或者你女儿已经帮你放好了?”李护士问。

“不会不会,我问过她,她从来不动我东西的。”周兆霞摇着手,嘴里念的数字越来越快,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
文员见老人情绪平稳了些,又给她续了一杯水。随后说:“我们护理员都培训过,不会乱拿的,东西丢了你要不再回去找找,我们也找护理员了解下情况。”

“但我鸡蛋少掉了。”周兆霞又说。

“哎哟,不是辣椒少了嘛,怎么鸡蛋又掉啦?”李护士问。

“对的,大公鸡没有了,鸡蛋也没了。”周兆霞说。

“哎呀,阿婆啊,你搞唻,公鸡又不下蛋的咯。”文员笑道。

“阿芬还拿走了老母鸡。”周兆霞说。

李护士拉了拉文员衣角,二人叮嘱周兆霞坐好别动,便出了办公室。她俩初步判断,老人应该是患了阿尔兹海默症。

马上,李护士就打电话给周兆霞家人,但周兆霞的大女儿却认为,自己的老母亲没有老年痴呆:“她一个人住着好好的,你说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了?”李护士再次告知周兆霞女儿,刚才她母亲一系列的反常表现,可能是阿尔兹海默症的前期症状。可对方不信,并指责护理站包庇阿姨。李护士不再争辩,就问对方能不能来接老人回去。那边说,我妈又没病,她天天早上出来锻炼身体的,自己能回去,挂掉电话前,还再次强调,自己母亲脑子是清楚的,护理站如果再瞎说,就去医保局投诉。

无奈,放着老人自己回去,万一出事,她女儿肯定还会找到护理站闹。李护士只得放下手上的工作,开车送老人回家。一路上,老人依然在扳着手指头数数,不过神智好像回来了些许,只说自己刚才就是来站点坐坐的。

李护士送完周兆霞,回到站点,一直忙到中午。玉芬趁午饭时来站点确认周兆霞的情况。几人一提到“大公鸡”,玉芬哈哈大笑,说老人家里有个洗洁精,就叫“公鸡牌”,还是进口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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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不是我前两天把她这瓶洗洁精扔掉了,她才这么想的?”玉芬说。

看起来没什么大事,站长就亲自打电话给周兆霞的大女儿,她不想扩大矛盾,就没提阿尔兹海默症的事情,只说老人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,搞错了,一场误会。

挂了电话,站长断定,老人的大女儿实际上心里知道自己母亲有阿尔兹海默症的。

玉芬不理解:“既然有了病,干嘛不去看?”

李护士反应过来了,分析道:“周兆霞和小女儿关系差,不来往;大女儿有家庭,顾不过来,如果自己母亲查出来有病,就得承担照顾母亲的责任了。”

“那送养老院好了,总不能这样不管吧?”文员说。

“她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。”李护士说。

一阵沉默后,玉芬准备上工去了,站长让她下班后去看看周兆霞。

待下午6点左右,玉芬在工作群里上传了一个视频。

“领导,老人又糊涂唻,我一过去她就骂人,一直骂,也听不懂她骂什么。没办法沟通唻。”玉芬发来语音说,“她赶我走,咋办领导?”

站长让李护士安排另一个阿姨,先换了玉芬再说:“现在老人也不缺,到时候给你加老人。”

之后,李护士又打电话给周兆霞的大女儿,说明情况,紧急换了阿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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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芬发来的视频截图,图中老人是周兆霞

第二天一早,电话响了,文员接起话筒,就听见对过一个老太哭得厉害。

文员让她慢点说,可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呜呜啊啊地大叫:“阿芬要杀我,阿芬要杀我!”

“覅急覅急,没人会杀你的,你家里待好,我们派人过来。”文员安抚道,并询问老人身份——果然,是周兆霞。

“快点来!快点来!”周兆霞喊着。

李护士赶快上门去。到了周兆霞家,敲了很久的门,老太在门后一直叫着,反复不停地确认李护士身份,但就是不开门,只说有人要来杀她。李护士无奈,只得打电话给她大女儿,再由她女儿打电话劝,方才开了门。

周兆霞看见李护士来了,拉着李护士去厨房,说昨天半夜一两点钟,玉芬偷偷到她家里来,把葱啊菜啊蒜头啊全部偷光了。李护士清楚老太现在脑子正犯着病,并未与老太争论有没有发生过这件事,只顺着老人的思路往下走,问她:“那你怎么认为是阿芬干的嘞?”

周兆霞说:“她昨天走的时候,警告我,要我当心点。”

“啊?她这样说的啊?”李护士装作惊讶,说,“奶奶啊你放心啊,我来帮你做主好哇?”

周兆霞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,做着拜佛的手势,感谢着李护士。李护士搀着她坐回床上,打开电视机,先分散她注意力,随后到门外,打电话给玉芬,问她昨天从老太家走的时候,有没有说过“当心点”这样的话。

玉芬接到电话,大吃一惊,自己情绪也上来了,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。李护士让她别急,慢慢说。玉芬缓了缓,说自己走的时候,让老人“当心点”,是让她注意身体,不是警告威胁她:“领导,我平日里都这么讲的呀。”

李护士明白了。挂了电话,她继续安抚周兆霞,并联系新阿姨赶快来接班。1个多小时后,新阿姨来了,李护士和老人说,换了护理员,让她放心。老人这才不闹了。

李护士回到站点,忙到下午3点多,一位民警推开了护理站的门。李护士当即心里一沉,直觉告诉她,莫不是周兆霞又出什么幺蛾子了?

“有个叫玉芬的护理员,是不是你们这里的?”民警说。

李护士确认。

随后,民警便说,是一个叫周兆霞的老人,下午1点左右打电话报警,说有个叫玉芬的护理员偷她家里的东西,并对她进行人身威胁,于是来了解下情况。

果然!李护士无语,心中抱怨,忙和民警解释,说老人可能是阿尔兹海默症。李护士还没解释完,民警让她先不要说了。民警表示,老人是不是有精神疾病,这不是你说也不是谁说得算的,毕竟,独居老人报警,涉及入室偷窃、人身威胁,这事儿派出所必须严肃对待,不能受到某一方的引导。他这趟过来,主要是来确定阿姨、护理站、老人之间的客观关系。

李护士表示理解。于是,民警问她拿了玉芬和周兆霞的档案材料、护理站证件等一系列复印件,走了。

民警一走,文员长吁一口气,说自己最怕和警察打交道,紧张死了。李护士笑道:“你没犯错你怕什么!”随后,赶紧联系站长,报备情况。站长还在总部开会,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只说配合民警就行,千万不要节外生枝。

晚上,玉芬得知有民警来调查自己,心里不是滋味,打来电话问李护士,李护士让她别放心上,专心工作,没干就是没干,不要多嘴。

第二天下午,民警又来了,说事情都了解清楚了,周兆霞确实有点阿尔兹海默症的意思,他们建议大女儿带老人去做检查了。

大家都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,没想到,第四天,站长居然接到总部领导电话,说总部要派质检专员全面调查玉芬,让站点配合。

“啊?怎么回事?”站长和李护士纳闷,便找来玉芬问话。

听了玉芬阿姨讲了经过,站长和李护士差点没昏过去——原来,民警第一天找来的那晚,玉芬就为这事儿胸闷。她这人很在乎名声,虽然知道周兆霞有病在身,但老太冤枉她偷东西,她就感觉很委屈。而且,老人嘛,嘴上没把,周兆霞一遇到点事情,就喜欢在街坊邻里间说来说去,到时候没什么也让她说成有什么了——这不,第二天一早,玉芬来到周兆霞所在的小区,正好看到周兆霞在小花园里和老人们聊天,然后她就过去了,想当着街坊邻里,把事儿讲清楚。

“那当时周兆霞什么反应?”李护士问。

“周兆霞也没什么呀,还说谢谢哦谢谢哦。”玉芬说,“那几个老人我都认识的呀,她们一起的呀,我就把事情都讲清楚了。”

“哎呀,玉芬啊你真是,你十三点啊你!”站长忍不住骂了粗话,“老人本来脑子已经糊涂了,她回头可能只记得你又找她来威胁她了。而且,更重要的是,你要明白老人的心态,很多老人要面子的,就算她脑袋清楚,被你这样当着街坊邻里的面揭了老底,她会觉得很坍台的,就算你没偷没抢没威胁她,老人为了面子,也会咬定你做了的。”

“那她不是得了老年痴呆……”

玉芬刚想争辩,站长就打断她:“那周兆霞确诊的报告有哇啦?人家民警已经和周兆霞女儿谈好了,会去检查的。你现在这一弄,好唻,她女儿才不会去看病,她女儿啥也不管,反正就是一个电话往上捅呀,哎哟,之后烦了。”

玉芬不响了。

站长叹了口气,说:“你啊,本质上,就是经验主义。你觉得自己资格老,有经验了,什么老人都搞得定,觉得有些事情自己可以处理。但有些事情你处理不了的,懂吧?李老师已经把你从周兆霞老人那里换走了,就是不让矛盾激化。你跳过领导,自己再去找,已经不属于你服务的老人协商事情,你说说看,这算什么?”

玉芬沉默着,站长让她先回去。现在,总部质检专员介入,这事儿站长也不好管。

事情发展得很快,总部质检专员一来站点,拿了玉芬的材料,当场就一通通电话打给了玉芬服务的老人们,开口就问“老人家是不是丢过东西啊,民警是不是过来找过你们”之类的话。然后还问玉芬平时做了些什么工作。这些老人遭这一惊,又听说都出过警了,全忘了玉芬平日里交代的话术,什么拖地扫地、烧饭做菜、按摩洗衣的,一咕隆冬全给透了底。

一部分老人在电话里直夸玉芬家务做得好、做得干净,人品也好,没偷过东西,似是要帮玉芬说些好话。但站长和李护士只看见质检专员在访问表格上,一个一个地勾在了“违规服务”栏里。

玉芬服务老人周不周到,和质检专员毫无关系。质检专员更关心的是阿姨有没有违规操作。这次好了,质检专员收获满满,回了总部。

之后的四五天里,又出问题了。站点接到五六通电话,都是老人打来的,纷纷提出要更换玉芬,老人们觉得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毕竟很多老人都是独居,遇到些风吹草动,很是敏感。李护士只能一一答应。

玉芬一下损失了30%的单量。

一周后,总部下达了一份函,发给了各站点,公开通报了此事的处理结果。还算好,玉芬没有遭到停工处理,只是被罚了款,取消了年终奖,工时费降至一单35元,持续3个月。事后,我才知,这个处罚结果,是站长去总部争取过的结果——玉芬有相对资深的工作经验,平日里也能搞得定老人,投诉较少,属于站点稀缺的阿姨,最近其他街道的服务站一直在高薪挖人,站长不想再失去这样的能干的员工了。并且,站长近日时常去总部开会,总部要推一个什么“赋能”项目,更加依赖能力强的护理员。

面对处罚,玉芬情绪低落。李护士安慰她,说平日里,站点有些运营补贴,到时候从里面补给她一些:“出来干活,对错先放一边,先要保护自己。”

至于周兆霞老人,她之后“故技重施”,又冤枉新阿姨偷东西,还称那位阿姨打了她。有了玉芬的经验,新阿姨上门服务时全程报备,站长就暂停了周兆霞老人的护理服务。而周兆霞的大女儿似乎一直没有带母亲去看病。站长和我说,老人生了病,儿女不去确诊的话,其他护理站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就不愿意接这种老人的单了。儿女又不愿意送老人去养老院,又不愿意和老人住一起,就会把老人锁在家里……

说到此处,站长叹了口气,不愿再讲,摇摇头,只说:“作孽作孽。”

7 “不体面”地活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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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的15项,属于护士服务的范围 | 作者供图

时间来到了5月底,经由我多次提议,李护士终于同意了我跟她上门观摩“医疗护理”的请求。医疗护理,顾名思义就是护士的服务范围,有鼻饲、灌肠、压创伤口换药等15项。李护士选了一个行程,这天要走访6位老人,其中4位令我印象颇深,他们分别要做:造口护理,静脉导管维护,疮伤口换药,导尿。

李护士和我约法三章:首先,不要随便和老人及其家属闲聊,怕我随口说出一些不专业的话;再者,无论看到什么,一定要保持镇静;最后,当日不要吃饭。

第三条带点玩笑的意思,但多少也从侧面提示着我,这些工作对于外行来讲,较为艰难。

当然,我肯定表示没有问题啊。事实上,我还提前做了些功课,特地查了些褥疮啊、糖尿病烂脚之类的照片,做了些心理准备。

陆老头是我们当天第二位服务的老人。老人得了结肠癌,切除了大段病变大肠。造瘘口相当于外置的人造肛门,一周需要护理一次。在进老人家里前,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。戴上口罩,进了屋后——还好,没闻到什么粪臭味。

李护士向老人家属介绍我是“实习生”,跟随学习。然后,李护士向老人坦白,说她虽然在医院工作时换过几次粪袋,但脱离临床一段时间了,一些技巧手法并没有更新迭代,操作起来没有那么娴熟,希望家属理解。

老人和家属很配合。李护士先是观察造瘘口,用尺子量一下造瘘口的直径大小,再把新粪袋的接口处剪成相对应的尺寸。其他用物还有——消毒碘酒,镊子,剪刀,棉签,止痒粉,造瘘口专用药膏。

我也靠近观察,看见李护士先把旧粪袋撕了下来——旧粪袋里并没有大便,是空的,应该是老人及时清理了。李护士撕下旧粪袋连接口的那一瞬间,我的心脏狂跳不止,屏住了呼吸,生怕突然闻到某些气味表露不适。当旧粪袋剥离皮肤后,我试探性地换了口气,没有什么味道。

随后,我看见一个牛油果大小的伤口,呈粉红色。再凑近一瞅,就看见了肉圈形状的体内组织,暗粉色的。这时我才反应过来,那是肠子。肠壁清晰可见,能观察到肠壁特有的褶皱,皮肤连接肠壁处,有一圈硬结,像是瘢痕。这个“出口”的位置在肚脐眼左下处。

李护士再次观察瘘口,拧开碘酒,拿出3根棉签,蘸了蘸,由里往外,呈螺旋形反复对瘘口消毒。渐渐地,我看见,伤口的外围,画上了一个3厘米的棕色(碘酒是棕色的)圆圈。到这儿,伤口底部的消毒工作结束。

当这个过程完成时,我才发现,不知不觉地,我又屏住了呼吸。

下一步,李护士要涂药膏。药膏是老人常用的造瘘药膏。她用一根棉签在伤口处薄薄涂了一层,再待干。过了几分钟,药膏吸收得差不多了,老人又把止痒粉递给了李护士,李护士在老人皮肤上倒了一点止痒粉,再用干净的棉签抹了药膏,又涂上了一层,最后拿来新的粪袋,撕下新粪袋粘贴处后面的薄膜,对准伤口,贴了下去。

这一刻,我长长地喘了一口,原是我又憋住了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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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成贴好

李护士紧紧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,确保新粪袋粘住不掉落。再将其他医疗用品整理好,这项工作便完成了。李护士做得慢,很细,并且,会在过程中询问老人,先前其他护士是怎么换的,所以没出岔子。家属和老人非常感谢。

离开老人家,我沉默了很久。走出这栋楼,李护士问我感觉怎么样,我无法用言语回答,我仿佛吞了一大口空气,那团空气卡在胸口,想打嗝。

“还行啊。”我挠了挠后脑勺,轻描淡写地回道。

“那就好。”李护士笑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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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老人,需要帮他维护“PICC”——老爷子患了肺癌,需要定期去医院化疗放疗,在家里休养的时候,则要一周更换一次针管接口处用于粘贴的薄膜和定期冲管。

当我看到伤口的时候,以为只是一个打点滴的那种小针而已——那根针插在手肘这儿,确实看起来和输液没什么两样。后来我才知道,插入人体内的,是一根很长的导管,导管从手肘进入,沿着静脉,一直钻入锁骨附近的大静脉。这是为了保护血管——化疗用的药物具有腐蚀性,须得直接进入大静脉才不会伤及小血管。

家属拿来PICC护理包,李护士打开,用品齐全。我仔细观察,她先撕开与皮肤连接处的最外面一圈旧薄膜——贴合着导管处,慢慢小心撕下,万万不能让导管从静脉里划出来。终于撕掉了,再用碘酒于伤口周围,以刚才同样的螺旋式的动作,从内到外反复消毒两遍,最后用酒精消毒一遍。

护理包里有两个托盘,一个是放置干净的无菌用品,另一个是放置用完的脏棉球。还有两把镊子,一把是从棉球瓶子里夹出干净棉球的,另一把是夹住取出来的干净棉球,再对伤口进行消毒。这个繁琐的接力动作,是严格遵循无菌操作的要求的,因为静脉导管连接人体属于无菌区,不能让患者二次感染。

消毒完了之后,擦除多余的黏滞分泌物,开始冲管。在导管的一端,有一个二腔管,像一个Y形分叉道。其中“一道”是打化疗药物的,另一道是用来冲管清洗用的。它配了一个肝素帽——肝素帽就是一个接口,里面有肝素,这个成分是用来抗凝的,是怕血从静脉里面回流,堵住了导管就废掉了,这个导管很贵,要一两千,进口的还要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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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中,黄色透明那段,就是“肝素帽”

李护士她打开肝素帽,抽出生理盐水,打进导管——要“呈脉冲式”注入,有一定的压力和节奏,这样可以让管道更通畅。都打完了之后,我看见水从这根导管中流出来。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好像看见人体内的那根导管,活了似的,在皮下蠕动。

清洗完后,原来的肝素帽不要了,换新的。

最后是粘新的薄膜,这张薄膜大概几十块钱一张,家属自备。薄膜的中心点对准导管穿刺皮肤的地方,贴好,周围撸平。收工。

前往下一家途中,李护士什么都没和我讲。直到进屋,我才知道,这家老人要换导尿管。这位老太脑中风,家里只有一个女儿,以前每月换一次导尿管,每次都要叫120去医院,换管就10分钟,可挂号走流程,跑上跑下,等医生开方子再排队,得半天工夫。自从申请了长护险后,知道可以申请护士上门换导尿管,省去不少麻烦事。时间一到,就给护理站打电话,约好几点上门就行。

尿道包和尿管,须家属自备。走近老太的尿袋,一股味道扑面而来,一看小便的颜色,很深,就知道她没喝够水——小便不多,时间一长,慢慢生了细菌,颜色会变得很深。

鉴于我是男性,只得站在侧面。有些过程,是李护士完成后,口述讲解给我的:打开导尿袋,最外面有一支空的针筒,用以拔掉旧导尿管之用,要找到导尿管最外面的三腔管——一头可以做膀胱冲洗,一头连接尿袋,另一头用来固定尿管。护士要对准固定腔管这头,拿着空的针筒往外抽,透明的液体流进针筒里,大概5到10毫升,这样尿管就松动了,可以拔除了。

拔除的过程中,我在侧面,看到老太皱了皱眉。李护士告诉我,尿管长时间在膀胱里,接触着尿液,在尿道口出形成了微小的结晶,拔除尿管时会有点疼痛。我站在原地,右手摸着下巴,什么也没说。

然后,李护士用导尿包里的8个棉球依次消毒,阴阜、大阴唇、小阴唇、尿道口、最后肛门。消毒完了之后铺上洞巾(理解为手术布),这是为了形成一个无菌区域。

做完消毒工作,要开始插新的导尿管。新的尿管在使用前,要在端口处,连接上新的尿袋。之后,寻找尿道口。这一刻,我摸着下巴的手,攥成了拳头状,抵在了嘴唇这,眨眼的频率也变得多了。

李护士找到尿道口,将导管往里插进5厘米左右,如果看见小便流进尿袋,再进去3厘米左右,于三腔管那里,打一管10毫升的生理盐水固定尿管。固定好之后就算完成了。如果老人小便有感染的话,还要再挂一袋500毫升的生理盐水,从三腔管的另一头冲入。

在插的时候,女性病人一定要见到小便才算成功,如果不小心插到阴道还要拔出来重新消毒再插。终于,尿袋中流入尿液。我松了口气,我真怕流入尿袋的不是尿液,而是血。

离开这家,走5分钟路,前往同一个小区的另一老人家。那家老人没什么别的,帮打一针胰岛素就行。这让我稍稍缓解了积郁在心头的压力。

随后,我俩骑共享单车(上老人家李护士不开车,因为停车不方便)前去1公里外的小区。那天晴阴相交,几团乌云游荡在天上,阳光却依旧。

我们终于到了最后一位老人家。站在老人家楼下,李护士掏出两片口罩,都给我了。

“嗯?”我不解。

“你得戴两层。”李护士说——这家老人,褥疮,感染严重。

老人家在五楼,爬楼梯时,李护士详细介绍:老人在医院住了1个月,护工没有好好翻身,回到家时屁股上已经烂了一个大洞,苹果大小,皮肤处有黑色发烂的肉,伤口很深,可以看到肌肉和尾骶部的筋膜。

一进屋,即便透过两层口罩,我也隐隐能闻到一股味道,那是一种酸味。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,还是真有气味。

家属什么都没准备,他们只在医院里开了可以修复组织的喷雾,以及一些抗感染的药膏。李护士从护理站拿了大小纱布,还有压疮专用的吸渗液敷料。我们走近老人,老人面如死灰,上半身干瘦,下半身却胖,我甚至分不清楚老人是男是女。

李护士调整了老人的姿势,让老人侧身。随后,先揭去老人昨天刚换的纱布,我看见,纱布上已经涂了药膏,并且开始渗液渗血。我确信我闻到了味道,而且愈发浓重,像停电好几日的冰箱里面那些馊掉的饭菜一样的味道。

撕去纱布,我看见一个肉洞。猩红发紫、渗着黄色液体、挂着白色分泌物的肉洞。李护士和我解释,这里,整块坏肉都被挖掉了,最初还能从肉洞里看到白色的椎骨,现在肉已经长起来了。

我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,努力压住发痒的喉头。

李护士很镇定,先用生理盐水冲洗坏死的组织和渗液,再用棉球吸干净,用碘酒将伤口的里里外外消了毒。再用了整整一包棉签,确保每块细小的“肉缝”里,都要消毒到位。再涂上抗炎药膏,喷雾,待干。

最后,伤口需要用到两块大纱布。李护士把纱布折成伤口大小,两层平铺上去,用胶带固定,总计花了将近半小时。李护士不忘和家属强调,尾骶部不能受压,需要经常翻身,还要记得购买专业压疮的柔软垫子,以保护创面,这一周需要天天换药,营养蛋白质要跟上。有什么事情,吩咐护理员干。

全部弄完后,我们离开老人家。

李护士下了一层楼,发现我拖沓在后,催道:“你快点啊。”

我腿有些发软,扶着把手,下楼的速度有些慢。李护士笑道,说要不要扶一把?我连说“不用、不用!”

本以为全部结束了,结果李护士说,要临时去另一家老人那儿,是个糖尿病患者,脚烂了,裹脚的医疗纱布不小心弄脏了,得去换一下。

我们再次骑上共享单车,来到距离两条马路的一个小区。

老人家在二楼,进了屋,就看见老人那只从中间呈V形裂开的脚,一直裂到脚掌中心。我决定去屋外透透气,待老人包好了脚,我才进屋。

宿舍里的护工姐妹,为了海王大打出手|擦拭夕阳(中)

护工阿姨也在,和李护士聊了聊老人状况,其他没什么事儿了。李护士与我离开了,时间已是下午2点多了。李护士问我要不要去吃饭,我说不用,想回家休息。

我和李护士道谢道别,回了家。

深夜,我躺在床上,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些老人的病体。我又起身,来到书架旁,想起了爱伦·坡在100多年前写的《厄舍府的倒塌》。我翻开书,摘取其中一段,作为此章的结尾,以形容我内心的感受——那时,我穿过楼道,走入老人的家,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霉味,仿佛一股沉沉的压力,慢慢包裹住了我。

那年秋天,有个阴郁、晦暗、岑寂的日子,阴云低压压地笼罩着大地。整整一天,我策马独行,驰过乡间那片无比萧索的荒野。暮色渐临,我终于望见了厄舍府,它满目疮痍。说不上怎么回事,乍见那座府邸,心头便添上了一阵愁,真叫人受不了。我好生惆怅地看着眼前这番景色,府邸孤立,墙垛荒凉,一扇扇窗户恍然似眼,三两枝发臭的芦苇,三两棵枯萎的白树……这分惆怅,无法用常人的情绪比喻,仿佛梦回以后的空虚,沦入寻常生活的酸楚,陡然摘除面纱的惊惧。我的灵魂失语了,心中一阵冰凉,下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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