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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11-07 0
我叫赵卫国,今年63。
一个听上去就泛着铁锈味儿的名字。
退休前是国营机床厂的八级钳工,手上功夫有点,脾气有点,不多。
退休金拿到手,一个月8500块。
这笔钱,在我住的这个北方三线老城里,算得上是一份体面。
老伴儿走了五年,儿子在北京扎了根,一年回不来一次。偌大个三居室,除了电视声,就是我自己的咳嗽声。
空。
的空。
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醒,去公园里打一套忘得差不多的太极拳,然后跟老李头杀两盘象棋,他悔棋,我骂他,骂完中午回家下碗面条。
下午睡一觉,起来去菜市场转悠,买一根葱,半斤肉,跟卖菜的小媳妇讨价还价一毛钱,赢了,心里能舒坦到晚上。
晚上七点,准时守着新闻联播,看完天气预报,一天就算过完了。
日复一日,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旧机器,缓慢,但精准地走向报废。
直到林惠的出现。
林惠。
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,舌尖上像含了块半化不化的水果糖,四十多年的酸甜一起涌上来。
她是我的初恋。
我们是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重逢的。
组织聚会的是当年我们班长,现在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,退二线了,闲得发慌。
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时,我正因为一毛钱的葱跟人掰扯。
“喂,老赵吗?我是王建军啊!”
王建军,这名字陌生又熟悉。
“哪个王建军?”
“嘿你个老赵,贵人多忘事啊!你初中班长!”
哦,想起来了,坐我前排,后脑勺扁扁的那个。
他说,大家几十年没见了,凑一凑,在城里最好的“海天阁”聚一聚,追忆一下青春。
我本来不想去。
一把年纪了,追忆什么青春?无非就是一场大型的、掺杂着酒精的攀比大会。
比谁的官大,比谁的钱多,比谁的孩子有出息。
我一个退休老钳工,有什么好比的?
就想挂电话。
王建军在那头不依不饶:“老赵,你必须来啊!林惠也来!”
我的手,一下子就僵住了。
林惠。
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,猛地插进我心脏最深处的锁眼里,用力一拧。
咯噔一声。
四十多年前的夏天,蝉鸣,汗水,白衬衫,还有她扎着马尾辫的背影,一下子全涌了出来。
“……去。”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干巴巴的。
挂了电话,手里那根绿油油的葱,突然就捏不住了。
我竟然有点紧张。
回家翻箱倒柜,找不出件像样的衣服。
要么是洗得发白的旧T恤,要么是带着机油味儿的工作服。
最后,我翻出儿子结婚时买的一件深蓝色夹克,崭新,吊牌还没拆。
穿上身,在镜子前照了半天。
镜子里的老头,头发白了大半,眼角耷拉着,老年斑像撒坏了的芝麻,东一点西一点。
我叹了口气,把夹克脱下来,换回了我的旧T恤。
装什么呢?
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。
聚会那天,我提前半小时到了海天阁。
包厢里乌泱泱已经坐了不少人,一个个油光满面,大着肚子,说话中气十足。
我扫了一圈,没看到林惠。
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。
王建军拉着我,挨个介绍。
“这是咱们的李大行长!”
“这是陈大老板,搞房地产的!”
“这是孙教授,桃李满天下!”
我挨个点头,握手,听着他们吹牛。
“老赵,你现在干啥呢?”王建军拍着我的肩膀问。
“退了,在家待着。”
“退休金不少吧?你可是八级钳工,咱们厂的宝贝疙瘩。”一个以前在车间干过的同学问。
我不想说,但王建军替我说了。
“老赵现在可是土财主!一个月八千五!”
“嚯!”
一片惊叹声。
那些行长、老板、教授,看我的眼神都变了。
仿佛我不是一个退休工人,而是一块会走路的金条。
我讨厌这种眼神。
正浑身不自在,包厢门开了。
一个人影站在门口,有些迟疑。
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。
我也看了过去。
是她。
林惠。
她没怎么变,又好像全都变了。
眉眼还是年轻时的样子,温婉,秀气。但头发里夹杂着藏不住的银丝,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蛛网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碎花衬衫,手里攥着一个布包,局促地站在那里,像一个走错房间的客人。
那一瞬间,整个包厢的喧嚣和浮华,都跟她格格不入。
也跟四十多年前,那个穿着白裙子,在阳光下对我笑的女孩,格格不入。
还是王建军反应快。
“哎呀,林大美女来了!快进来快进来!坐,坐老赵旁边!”
他不由分说,把林惠拉到我身边的空位上。
一股淡淡的、像是肥皂和阳光混合的味道,飘了过来。
我浑身僵硬,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
“赵……卫国?”她轻声问,带着不确定。
“嗯。”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。
然后又是沉默。
饭局开始了。
推杯换盏,觥筹交错。
他们谈论着股票、海外投资、孙子的早教班。
我和林惠,像两个孤岛,被喧闹的海洋包围着。
我能感觉到,她在桌子底下,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。
我给她夹了块鱼。
“吃吧,这个不腥。”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惊慌,然后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那顿饭,我俩没说几句话。
但她没吃的东西,我默默记下了。
她不吃辣,不吃香菜,不喜欢太油腻的。
跟年轻时一模一样。
散场的时候,大家都加了微信,建了个同学群。
林惠没有智能手机,用的是一个按键的老人机。
王建军嚷嚷着: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林惠你怎么还用这个?”
另一个女同学接话:“你不知道?林惠男人前几年走了,走之前赌博,把家底都败光了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她儿子也不争气,在外面打工,一年到头不回家。她现在一个人,过得苦着呢!”
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够一桌人听见。
林惠的脸,瞬间白了。
她低着头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。
钝痛。
我站起来,走到那个女同学面前。
“你他妈闭嘴!”
整个包厢都安静了。
所有人都看着我,像看一个疯子。
我这辈子,没在外面跟人红过脸。
但那一刻,我只想撕烂她的嘴。
我没再看任何人,走到林惠身边,拉起她的手腕。
她的手冰凉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
“我送你回家。”
我把她带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,拦了辆出租车。
车上,她一直看着窗外,不说话。
我看着她的侧影,路灯的光一闪一闪地照在她脸上,那些皱纹,那些沧桑,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他们……说的是真的?”我还是问了。
她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。
“嗯。”
一个字,像一块石头,砸进我心里。
车开到一片老旧的居民区。
连路灯都比别处昏暗些。
“就到这吧。”她说。
我坚持把她送到楼下。
是一栋没有电梯的六层老楼,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。
“我上去了。”她对我笑了一下,比哭还难看。
“林惠。”我叫住她。
她回头。
“你电话多少?”我拿出我的老人机。
她报了一串数字。
我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,存好。
“以后有事,打我电话。”
她看着我,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。
“好。”
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,我站在原地,抽了半包烟。
回到家,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同学群里热闹非凡,全是今晚拍的照片。
一张张脑满肠肥的脸,看得我恶心。
我找到王建军,给他发了条私信。
“把那个长舌妇踢出群。”
他回得很快:“老赵,你这是干啥,都是老同学,开个玩笑嘛。”
“我没开玩笑。”
过了几分钟,群里显示,“XX已被群主移出群聊”。
群里瞬间炸了锅。
我没再看,关了手机。
心里那股邪火,总算消了点。
第二天,我鬼使神差地,又去了那个菜市场。
但我没买菜。
我绕到居民区,在她那栋楼下,找了个石凳坐下。
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。
就想看看她。
上午十点多,她提着一个菜篮子下来了。
还是那件碎花衬衫。
她走得很慢,一步一步,小心翼翼地,像怕踩到什么东西。
我看到她跟小区门口的保安打招呼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。
看到她为了几毛钱,跟菜贩子磨了半天嘴皮。
看到她买了一小块豆腐,几根青菜,还有一个馒头。
这就是她一天的伙食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手攥住了,又酸又疼。
我跟了她几天。
每天都像个见不得光的贼。
我发现,她除了买菜,偶尔会去捡一些纸箱和塑料瓶。
她把它们踩扁,捆好,整整齐齐地码在楼道角落。
攒够了,就用一个小推车,拉到几公里外的废品收购站。
有一次,我看到她拉着满满一车废品,上一个斜坡。
她那么瘦小的身子,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脸憋得通红。
车轮在坡上打滑,怎么也上不去。
我当时就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,拳头攥得死死的。
我想冲过去帮她。
但我不敢。
我怕我的出现,会像在聚会那天一样,让她难堪。
我怕我这8500块的退休金,会灼伤她那点可怜的自尊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给林惠打了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。
“喂?”她的声音带着疲惫。
“是我,赵卫国。”
那边沉默了一下。
“有事吗?”
“你……吃饭了吗?”我问了句废话。
“吃了。”
“吃的什么?”
“……馒头,还有咸菜。”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实话。
我深吸一口气。
“林惠,我们聊聊吧。”
“明天上午十点,我在你楼下等你。”
说完,我就挂了电话,不给她拒绝的机会。
第二天,我穿上了那件深蓝色的新夹克。
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
我提前到了她楼下。
十点整,她准时下来了。
她好像特意收拾过,换了件干净点的衣服,头发也梳过了。
但脸上的憔悴,藏不住。
“我们去走走吧。”我说。
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。
初秋的风,凉飕飕的。
“你……最近过得怎么样?”我还是没话找话。
“挺好的。”她低着头说。
“别骗我了,林惠。”
我停下脚步,看着她。
“你捡瓶子,我都看见了。”
她的身体猛地一颤,头埋得更低了。
“林惠,你听我说。”
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,说出了我盘算了一晚上的话。
“我一个人住,房子太空。”
“你也是一个人。”
“我们……搭个伙,过日子吧。”
她猛地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们搭伙过日子。”我重复了一遍,声音更大,也更坚定。
“我一个月退休金八千五,够我们两个人花了。你不用再那么辛苦,不用再去捡瓶子,不用再吃馒头咸菜。”
“你住到我那去,买菜做饭,打扫卫生,就当是你的工作。我每个月,再给你开三千块钱工资。”
我不敢说白养她,我怕伤她自尊。
我只能用这种方式。
她看着我,眼睛慢慢红了。
“赵卫国,你……你这是可怜我?”
“不是!”我急了,“我是为了我自己!”
“我一个人太孤单了!我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,想回家能吃口热饭!我不是可怜你,我是需要你!”
我吼得太大声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
她怔怔地看着我,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。
她哭了很久。
哭得像个孩子。
四十多年积攒的委屈,好像都在那一刻,决了堤。
我没劝她,就静静地站在旁边,递给她一张纸巾。
哭了大概有十几分钟,她才慢慢停下来。
她擦干眼泪,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赵卫国,你图什么呢?”
“我什么都不图。”我说的是实话,“就图老了,身边有个人。”
她沉默了。
河边的风吹起她的白发,像冬天的霜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她说。
“好。”
我送她回去,临上楼前,她突然问我。
“卫国,你……你老伴儿呢?”
“走了五年了。”
“孩子呢?”
“在北京,忙。”
她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,上楼了。
我以为她不会同意。
毕竟,这太突然了。
“搭伙”,说得好听,不好听点,就是同居。
我们都这把年纪了,名声比什么都重要。
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。
可没想到,第三天,她给我打了电话。
“我……我同意。”
电话那头,她的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。
“不过,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那三千块钱,我不能要。我帮你做家务,你管我吃住,就行了。”
“不行!”我立刻反驳,“必须给!这是你应得的!”
我们为这三千块钱,在电话里拉扯了半天。
最后,我妥协了。
“这样,钱我先给你存着,你想什么时候要,就什么时候拿。”
她这才勉强同意。
她搬过来的那天,东西很少。
一个破旧的行李箱,一个装满了书的纸箱。
我帮她把东西搬进次卧。
那是我老伴儿生前的房间,一直空着,我每天都打扫。
“以后,你就住这。”
她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,眼圈又红了。
“谢谢你,卫国。”
“谢什么,快收拾吧。”我转过身,掩饰住自己的情绪。
搭伙的日子,就这么开始了。
第一个月,我们过得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。
又或者说,像我理想中,夫妻该有的样子。
早上我依然去公园,但回来的时候,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饭。
一碗小米粥,两个小花卷,一碟小咸菜。
都是我爱吃的。
吃完饭,她去洗碗,打扫卫生。
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,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。
下午,我们一起去菜市场。
她还是会为了一毛两毛钱跟人讲价,但脸上不再有那种卑微和窘迫。
那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生活智慧。
晚饭她会变着花样做。
红烧肉,糖醋鱼,地三鲜……
都是些家常菜,但比我一个人吃面条,香了一百倍。
我的胃口都变好了,一个月胖了三斤。
晚上,我们一起看电视。
她喜欢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,我以前觉得烦。
但现在,有她在一边陪着,时不时跟我讨论两句剧情,那些狗血的剧情好像也变得有意思起来。
“你说这个儿媳妇怎么这么坏呢?”
“就是,太不像话了。”我附和道。
我们很少谈起过去,也很少谈起未来。
就这么过着眼前的日子。
平淡,但安稳。
我以为,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。
但生活,总是不按常理出牌。
变化,是从第二个月开始的。
我发现,林惠开始变得有些奇怪。
她开始偷偷摸摸地存钱。
我每个月给她生活费五千块,让她随便花。
但她总是省了又省。
买菜专挑打折的,自己的衣服一件没买过。
有一次,我看到她把几十块零钱,小心翼翼地展平,夹在一本旧书里。
那本书,是《红楼梦》。
我记得,她年轻的时候就最喜欢这本书。
我问她:“林惠,你存钱干什么?我不是说了,钱够花吗?”
她眼神躲闪,支支吾吾地说: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就是想存点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我不信。
但我没再追问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
我儿子赵亮,给我打了个视频电话。
他是我唯一的儿子,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,忙得脚不沾地。
视频一接通,他那张写满疲惫的脸就出现了。
“爸,我听王叔叔说,你找了个保姆?”
王叔叔,就是王建军。
这个大嘴巴。
“什么保姆,别瞎说。”我有点不高兴。
“不是保姆是什么?王叔叔都跟我说了,说你跟一个女的住一起了。爸,你都这把年纪了,可别被人骗了!”
“骗什么?你爸我精明着呢!她是你林阿姨,我跟你提过的。”
“林阿姨?哪个林阿姨?”赵亮一脸茫然。
也是,他出生的时候,我和林惠已经分开了十几年。
“就是我以前的……一个老同学。”我含糊道。
“老同学?爸,你可得小心点!现在专门骗孤寡老人的骗子可多了!特别是那种看着可怜兮兮的,都是装的!图的就是你的房子,你的退休金!”
“放屁!”我火了,“你林阿姨不是那样的人!”
“你怎么知道她不是?知人知面不知心!我跟你说,你赶紧让她走!不然我就回来了!”
“你回你的!我这不用你管!”
我“啪”地一下挂了视频。
气得我心口疼。
林惠在厨房听到了我们的争吵。
她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,放到我面前。
“卫国,别生气了。小亮也是担心你。”
“他懂个屁!”我还在气头上。
她没说话,默默地坐到一边,低着头。
我看着她,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。
取而代DE是愧疚。
“林惠,你别往心里去。小亮那孩子,就是说话直。”
她摇摇头,对我笑了笑。
“我没事。其实……我觉得小亮说得对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们这样……不清不楚地住在一起,总归是不好。对你的名声,对小亮,都不好。”
“我不在乎什么名声!”
“我在乎。”她看着我,眼神很认真,“赵卫国,我不能毁了你的名声。”
那天晚上,她第一次跟我谈起了她的事。
她的男人,是个彻头彻尾的赌鬼。
年轻时对她还行,后来迷上赌博,就把家输了个精光。
不仅如此,还以她的名义,跟她娘家弟弟借了五万块钱。
那是她弟弟准备结婚的彩礼钱。
因为这笔钱,她弟弟的婚事黄了。
她弟媳妇的家人,骂她是骗子,是祸害。
从那以后,她弟弟就再也没跟她来往过。
她男人去世后,债主天天上门。
她只能卖了房子还债,自己租住到那个破旧的老楼里。
“我这辈子,最对不起的,就是我弟弟。”
她说着,眼泪又下来了。
“他从小就跟我亲,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。我出嫁的时候,他哭得最凶。可我……我却害了他一辈子。”
“所以,你存钱,是想还给你弟弟?”我终于明白了。
她点点头。
“我想把那五万块钱,还给他。不是替那个男人还,是我自己还。”
“我想堂堂正正地去见他,跟他说声对不起。”
“我想在死之前,把这件事了了。不然,我闭不上眼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恳求。
“卫国,你让我存吧。我就靠捡瓶子,靠省吃俭用,一点一点存。我知道很慢,可能要好几年。但是,这是我的一个念想。”
我的心,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柠檬水里。
我看着她,这个在我面前流泪的女人。
她想要的,不是我的钱。
是尊严。
是作为一个姐姐,最后的尊严。
“林惠。”我握住她冰凉的手。
“钱,我借给你。”
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,像被烫到一样。
“不!我不要!我不能再欠你的了!”
“这不是欠!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“这是我还你的。”
她愣住了。
“还……还我什么?”
我深吸一口气,说出了那个埋藏了四十多年的秘密。
“当年,我们为什么分手,你还记得吗?”
她眼神黯淡下去。
“记得。你妈……看不上我们家。”
“是。”我点点头,“我妈嫌你们家穷,嫌你爸是个拉板车的。她逼着我,跟你分手。”
“我抗争过。我跟我妈吵,跟她闹,甚至绝食。”
“但没用。她拿着剪刀,对着自己的脖子,说如果我再跟你来往,她就死在我面前。”
“我怕了。林惠,我怕了。”
我的声音,有些颤抖。
“后来,我娶了她给我安排的女人,就是赵亮的妈。我们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,父母都是干部。”
“结婚前,我妈给了我一笔钱,五百块。她说,这钱,是给我的补偿。”
“我没要。但是,林惠,这笔债,我记在心里,记了四十年。”
“当年的五百块,放到现在,何止五万块?”
“所以,这五万块,不是我借给你,也不是我给你。是我还给你的。是我赵卫国,欠了你四十年的债。”
我说完,整个客厅,死一般寂静。
林惠呆呆地看着我,嘴唇张了张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,滚滚而下。
这一次,她没有哭出声。
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。
我走过去,轻轻地,把她揽进怀里。
她瘦弱的身体,在我怀里,像一片风中的落叶。
“都过去了,林惠。都过去了。”
我像哄孩子一样,轻轻拍着她的背。
她在我怀里,终于放声大哭。
哭声里,有委屈,有不甘,有释然,有四十多年的时光。
那一刻,我知道,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,塌了。
第二天,我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。
用一个牛皮纸袋装好,递给她。
她没再拒绝。
她接过纸袋,手抖得厉害。
“卫国,等我……等我以后有钱了,我一定……”
“说什么呢?”我打断她,“我们之间,还用说这些?”
她看着我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……我想回一趟老家。”她说。
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我们的老家,在邻省一个偏远的小县城。
坐火车要七八个小时。
我们买了卧铺票。
这是我退休后,第一次出远门。
火车上,她的话很少,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
我知道,她心里很忐忑。
我给她买了份盒饭,她扒拉了两口,就吃不下了。
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我对她说。
她对我勉强笑笑。
到了县城,我们找了家小旅馆住下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按照她记忆中的地址,去找她弟弟家。
县城变化很大,很多老房子都拆了。
我们问了好几个人,才找到她弟弟住的那个小区。
站在楼下,她又犹豫了。
“我……我不敢上去。”
“没事,我陪你。”
我拉着她的手,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我们上了三楼,敲响了302的门。
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,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们。
“你们找谁?”
“我……我找林强。”林惠小声说。
“你谁啊?”
“我是他……姐姐。”
那女人脸色一变,上下打量了林惠一番,眼神里充满了鄙夷。
“哦,原来是你这个大骗子啊!你还有脸来?我们家跟你早就没关系了!”
说完,“砰”的一声,就要关门。
我一把抵住门。
“我们是来还钱的。”
我把那个牛皮纸袋,从门缝里递了进去。
那女人愣了一下,打开纸袋,看到里面一沓沓的红票子,眼睛都直了。
“钱……钱还了,你弟弟呢?”林惠急切地问。
“他……他不在。”女人眼神躲闪。
“他去哪了?”
“他……他住院了。”
林惠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“住哪个医院?什么病?”
在我的再三追问下,女人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医院的名字。
是县人民医院。
我们赶到医院,在住院部找到了林强的病房。
他躺在病床上,形容枯槁,比林惠看起来还要苍老。
床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应该是他的儿子。
林惠站在病房门口,腿都软了。
我扶着她,走了进去。
林强听到动静,缓缓睁开眼。
当他看到林惠时,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有惊讶,有怨恨,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悲凉。
“姐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林惠再也忍不住,扑到病床前。
“小强!我对不起你!我对不起你啊!”
她握着弟弟干瘦的手,哭得撕心裂肺。
林强看着她,眼角也湿了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反手,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背。
那一刻,四十多年的隔阂与怨恨,仿佛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从他儿子口中得知,林强得了尿毒症,一直在做透析。
家里为了给他治病,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。
那五万块钱,对他们来说,是救命钱。
我们在医院陪了林强一个下午。
姐弟俩聊了很多。
聊小时候偷邻居家的地瓜被狗追。
聊夏天在河里摸鱼。
聊那些贫穷但快乐的童年时光。
临走的时候,林强拉着林惠的手,对她说:
“姐,别怪自己了。我知道,不怨你。”
林惠哭着点头。
走出医院,天已经黑了。
县城的夜风格外凉。
林惠走在我身边,脚步却很轻快。
她脸上还挂着泪痕,但眼神,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和轻松。
我知道,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,终于落地了。
她的愿望,满足了。
回程的火车上,她靠在我的肩膀上,睡得很沉。
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,心里一片宁静。
回到家,已经是第三个月的月底了。
我们搭伙的日子,快要到期了。
那天晚上,吃完饭,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
电视剧里正演着生离死别。
“卫国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我们这……三个月,是不是快到了?”
我的心,咯噔一下。
“是啊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明天,就搬回去了。”她说得很平静。
“搬回去干什么?”我有点急了,“那边房子都退了吧?”
“还没。我跟房东说的是请了长假。”
“那也不行!你还回去吃馒头咸菜?还回去捡瓶子?”
“卫国,你听我说。”她转过头,认真地看着我,“这三个月,我谢谢你。你让我过了三个月的好日子,还帮我了了最大的心愿。我这辈子,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。”
“但是,我不能再这样住下去了。我不能毁了你的名声,也不能让小亮对你有意见。”
“我走之后,你就跟小亮说,保姆不干了。这样,他也就放心了。”
她把一切都想好了。
想得那么周到,那么滴水不漏。
却唯独,没想过我。
我的心,像被挖空了一块。
“林惠,你是不是觉得,你心愿了了,就用不着我了?”我声音有点冷。
“不是的!卫国,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她急得脸都红了。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你觉得我们这三个月算什么?一场交易吗?我给你提供住处,帮你还债,你给我做三个月的饭?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她委屈地眼圈都红了。
“林惠,你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我捧起她的脸,强迫她看着我。
“你告诉我,你对我,到底有没有一点……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感情?”
她看着我,眼神慌乱,嘴唇颤抖着,说不出话。
“没有吗?”我追问。
“四十年前没有,这三个月,也没有吗?”
她的眼泪,终于掉了下来。
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却反问我:
“卫国,你……还爱我吗?”
我愣住了。
爱?
这个字,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,太奢侈,也太陌生了。
我们习惯了相濡以沫,习惯了搭伙过日子,习惯了把一切都埋在柴米油盐里。
但是,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,看着她鬓角的白发,看着她眼里的忐忑和期盼。
我心里那个最真实的答案,脱口而出。
“爱。”
“从四十年前,第一眼见到你,就爱。”
“这辈子,只爱过你一个。”
我说完,连自己都惊呆了。
我这辈子,说过最多的话是“这个零件公差不对”,说过最硬气的话是“你他妈闭嘴”。
我从没说过“爱”。
对我的父母没有,对我的亡妻没有,对我的儿子也没有。
但今天,我对她说了。
林惠也惊呆了。
她怔怔地看着我,仿佛不认识我一样。
过了很久,她才像个小女孩一样,把头埋进我的怀里,肩膀一耸一耸地,又哭了。
“我也是。”
我听到她闷闷的声音,从我胸口传来。
“我也是。”
我紧紧地抱着她。
窗外,月光如水。
第二天,她没有搬走。
我们一起去民政局,领了证。
没有婚礼,没有酒席。
我们就一起去吃了碗牛肉面,一人加了个蛋。
回家的路上,我牵着她的手。
她的手,不再冰凉。
暖暖的。
我儿子赵亮,又打来了视频。
我把结婚证,对着镜头晃了晃。
“爸,你……”他目瞪口呆。
“这是你林阿姨,也是你妈。”我说。
视频那头,沉默了很久。
“……只要你高兴就好。”
他叹了口气,挂了电话。
我知道,他需要时间消化。
但没关系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
晚上,林惠整理房间,从她的旧皮箱里,翻出了一样东西。
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,是两个年轻人。
男孩穿着白衬衫,羞涩地笑着。
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,头微微靠在男孩的肩膀上,笑得一脸灿烂。
背景,是那条我们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河。
“这张照片,我一直留着。”她说。
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,和她。
恍如隔世。
“卫国。”
“嗯?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,在四十年后,还愿意回头找我。”
我笑了。
“傻瓜,是我该谢谢你。”
“谢谢你,还愿意,跟我这个糟老头子,搭伙过完下半辈子。”
她也笑了。
眼角的皱纹,像盛开的菊花。
真好看。
我把她揽进怀里,看着窗外的月亮。
我知道,我这台运转了几十年的旧机器,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,最后一个,也是最重要的零件。
从此以后,我的世界,再也不会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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