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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11-05 0
凌晨四点半,天光像一泡被稀释得不成样子的灰墨,勉强涂在窗户上。
我被尿意憋醒,顺手摸过床头的手机,屏幕光刺得眼睛生疼。
旁边的折叠床上,我爸,李建国,翻了个身,喉咙里发出那种熟悉的、含混不清的咕噜声。
像一头被圈养多年的老牲口。
二十九年了。
从我记事起,他就是这个样子。眼神空洞,嘴角挂着口水,一天里说不出三句完整的话。医生说,是痴呆。具体点,叫额颞叶痴呆。一个我到现在都念不顺嘴的词。
反正,就是一个活着的植物人,只不过会自己走动,会自己吃饭,但你得把饭碗递到他手里。
我爬起来,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。哗哗的水声里,我听到客厅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完全不属于他这二十九年里的任何一种动静。
“山东……”
我拉裤子的手顿住了。
幻听?
我竖着耳朵,连呼吸都停了。
“山东……我的厂子……”
这次,我听得清清楚楚。那声音干涩、沙哑,像两片生了锈的铁皮在摩擦,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。
我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。
我爸,李建国,正坐在他的小床上,身体挺得笔直。那双常年浑浊得像塘底烂泥的眼睛,此刻正死死盯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。
里面,好像有光。
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属于一个“人”的光。
“爸?”我试探着喊了一声。
他没理我。
他的嘴唇还在哆嗦,像是想把那几个字嚼碎了再吐出来。
“厂子……在诸城……和平路……”
说完这句,他整个身体像被抽掉了主心骨,猛地瘫软下去,重新倒在床上,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、只会咕噜的李建国。
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半分钟内。
我站在原地,心脏擂鼓一样地敲。
山东?诸城?和平路?厂子?
这都他妈的是什么跟什么?
我爸,一个在四川小镇待了快三十年的痴呆老头,一个连自己儿子叫什么都时常搞混的人,凌晨四点半,突然说他在山东有个厂子?
我第一反应是荒谬。
第二反应是想笑。
这比我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还不靠谱。
我走过去,给他掖了掖被角。他的呼吸又变得沉重而均匀,脸上是那种万年不变的呆滞表情。
刚才的一切,像一场梦。
我摇摇头,回到自己房间,躺下,却再也睡不着了。
脑子里,那几个词像打桩机一样,一遍一遍地砸。
山东。
厂子。
我爸是个孤儿。这是我妈告诉我的。当年她一个四川妹子去东北打工,在工地上认识了我爸。她说我爸当时是个技术员,话不多,但人老实,对她好。后来有了我,两人就回了四川,在我妈的老家安顿下来。
没多久,我爸就“病了”。
起初是忘事,后来是乱发脾气,再后来,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
我们家,没有一个亲戚。我爸那边,像是一片空白。我问过我妈,我爷爷奶奶呢?我爸老家在哪儿?
我妈每次都叹着气,说他是个孤儿,从小在孤儿院长大,哪儿还有什么家。
山东?这个地名,三十年来,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。
我烦躁地翻了个身。
扯淡。
一个痴呆老头的话,我居然还当真了。
我一定是最近开面馆太累,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。
早上七点,我照例起床,煮好一锅稀饭,盛出一碗,吹凉了,端到我爸面前。
“爸,吃饭。”
他呆呆地看着我,眼神里什么都没有。
我把勺子塞进他手里,他的手抖了一下,勺子哐当掉在地上。
我又捡起来,抓着他的手,舀了一勺稀饭,喂到他嘴边。
他就这么张着嘴,让我喂。
看着他这个样子,我昨晚那点可笑的念头,瞬间烟消云散。
一个连饭都不会自己吃的人,还他妈的厂子。
我真是疯了。
“浩子,”我妈端着一碟泡菜从厨房出来,“今天那个张老板要的五十斤面,你别忘了送。”
“晓得了。”我闷声应道。
我妈看了看我爸,又叹了口气,那种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的,认命的叹息。
“你爸昨晚又闹腾了?”
“没,”我摇摇头,“睡得挺好。”
我没提那句梦话。
我怕我妈觉得我跟她一样,被这日子磨得神神叨叨了。
一整天,我在面馆里和面、压面、送货,忙得脚不沾地。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,涩得生疼。
我试图用这种肉体上的疲惫,来驱散脑子里那个荒唐的念头。
但没用。
“山东……厂子……”
这几个字,像背景音一样,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。
晚上收了摊,我瘫在椅子上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烟雾缭绕中,我爸那张呆滞的脸,和我记忆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,重叠在了一起。
那是我们家唯一一张我爸“正常”时候的照片。
照片上,他大概二十出头,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站在一个大铁门前。他微微笑着,眼睛很亮,充满了对未来的那种,现在看起来有点傻气的憧憬。
我从来没仔细看过那张照片。
今天,鬼使神差地,我把它翻了出来。
照片在一个破旧的饼干盒里,连同我爸那张早就过期的第一代身份证,几张粮票,还有一封信封发黄、但没有寄出去的信。
我把照片拿到灯下,眯着眼睛仔细看。
照片的背景,那个大铁门,上面依稀有几个字。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模糊不清了。
我把身份证拿起来。
籍贯:山东省诸城市。
我的心,猛地一跳。
诸城。
他说的地名,对上了。
我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。
我拆开那封没寄出去的信。信纸已经脆得像枯叶。
里面的字迹,是一种很漂亮的钢笔字,瘦劲有力。
“王哥:”
“见信如晤。厂子最近的生产还顺利吧?我在这边一切都好,勿念。只是四川的冬天,湿冷得厉害,不像咱们北方,冷得干脆。小敏(我妈的名字叫李敏)的预产期快到了,等孩子生下来,我就带他们娘俩回去。咱们兄弟,再一起好好喝几杯。”
“落款是:弟,建国。”
信的日期,是我出生的前一个月。
我拿着那封信,手指冰凉。
王哥是谁?
厂子……他又提到了厂子。
“咱们兄弟”。
我爸,不是孤儿。
他有兄弟,有朋友,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过去。
我妈骗了我。
或者说,她对我隐瞒了所有。
为什么?
一个巨大的问号,像石头一样压在我胸口,让我喘不过来气。
我冲进我妈的房间。
她已经睡了,呼吸很轻。
我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,和眼角深刻的皱纹,心里的火,一下子被浇熄了一大半。
这二十九年,她比我更苦。
我轻轻退了出来,把饼干盒放回原处,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。
我坐在黑暗里,一坐就是一夜。
天亮的时候,我做了个决定。
我要去山东。
去诸城。
我要去看看,那个叫“和平路”的地方,到底有没有一个“厂子”。
我要去搞清楚,我爸,李建国,到底是谁。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,缠住了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我对生活的那种麻木和认命,第一次出现了裂缝。
我得去。
不管结果是什么,我必须去。
我跟妈说,我一个战友在山东那边做生意,让我过去帮忙看看,能成的话,比在家里开面馆强。
我妈没怀疑。
她只是红着眼圈,不停地给我收拾东西。
“外面不比家里,要懂得看人脸色。”
“钱要省着点花。”
“给你爸打个电话,别让他担心……哦,他也不会担心……”她说着说着,声音就哽咽了。
我心里不是滋味。
我第一次对我妈撒了这么大的谎。
临走前,我去看我爸。
他还是老样子,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发呆。
“爸,我走了。”我说。
他没反应。
我蹲在他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。
“爸,等我回来。”
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。
我只看到,他的眼珠,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从四川到山东,一千七百多公里。
绿皮火车,哐当哐当,摇了三十多个小时。
车厢里混杂着泡面、汗水和各种劣质香烟的味道,吵吵嚷嚷,让人心烦。
但我却异常平静。
我靠在窗边,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,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那几样东西。
身份证上的地址。
信里的“王哥”。
照片里的大铁门。
这些,就是我全部的线索。
这趟旅程,像一场豪赌。
赌赢了,我或许能找回我爸丢失的二十九年。
赌输了……
我不敢想。
到了诸城,一股干燥而凛冽的风,夹杂着陌生的口音,扑面而来。
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。
第一件事,就是拿出地图,找和平路。
和平路是条老街,不长。
我打了个车过去。
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旧楼,有卖五金的,有开小饭馆的,有理发店。
我从街头走到街尾,又从街尾走回街头。
没有厂子。
别说厂子,连个像样的工厂大门都没有。
我的心,一点点地凉了。
难道,真的是我爸的胡话?是我自己想多了?
我不甘心。
我在路边找了个老大爷,递上一根烟,点上火。
“大爷,跟您打听个事儿。”
“说。”老大爷吐了个烟圈,很豪爽。
“这和平路上,以前,是不是有个厂子?”
“厂子?”老大爷眯着眼想了想,“多了去了。以前这条街上,不是纺织厂就是机械厂的家属院。你说哪个?”
“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,”我有点泄气,“大概……三十年前吧,一个私人开的厂子。”
“三十年前?”老大D爷来了兴趣,“那会儿私人开厂的可不多。让我想想……”
他抽着烟,想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件事。
“哦!”他一拍大腿,“想起来了!是不是一个做阀门的厂子?叫……叫‘建华机械厂’?”
我心里一震!
“对对对!可能就是这个!”我急切地问,“这厂子在哪儿?”
“早就没了。”大爷摆摆手,“老板出事了,厂子就黄了。后来那块地被开发商买了,盖了楼,就是前面那个‘阳光小区’。”
我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没了。
唯一的线索,断了。
我谢过大爷,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个叫“阳光小区”的地方。
崭新的楼房,干净的绿化带,还有进进出出的私家车。
这里,找不到一丝一毫三十年前的痕迹。
我像个傻子一样,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。
直到天黑。
回到小旅馆,我把自己摔在床上。
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我。
我千里迢迢跑过来,就是为了得到一个“早就没了”的答案?
我掏出手机,想给我妈打个电话,告诉她我明天就回去。
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,还是没按下去。
我不甘心。
真的不甘心。
我再次拿出那封信。
“王哥”。
对,还有这个“王哥”。
只要找到他,一切就都清楚了。
可偌大的一个诸城,我去哪儿找一个只知道姓“王”的人?
第二天,我去了工商局。
我想查一下“建华机械厂”的注册信息。
工作人员很客气,但也很无奈。
“同志,三十年前的档案,还是个小厂子,早就清理了。现在都是电子档,哪儿还找得到。”
我又去了档案馆。
得到的答复,大同小异。
一连几天,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,在诸城的大街小巷乱转。
派出所、街道办……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,都去了。
一无所获。
我带出来的钱,快花光了。
小旅馆的老板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。
或者,一个笑话。
那天晚上,我在路边摊喝了很多酒。
冰凉的啤酒,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。
我想我爸。
我想我妈。
我想我那个油腻腻的面馆。
那是我熟悉的生活,虽然辛苦,但踏实。
我来这里,到底是为了什么?
为了一个痴呆老头的梦话?
我趴在桌子上,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“小伙子,一个人喝闷酒?”
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。
我抬头,是烧烤摊的老板,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实汉子。
他递给我一串烤腰子。
“吃点,垫垫肚子。”
“谢谢。”我声音沙哑。
“遇上难事了?”老板坐在我对面,“看你这几天天天来,天天愁眉苦脸的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喝酒。
“跟哥说说,”老板很自来熟,“憋在心里,容易憋出病来。”
也许是酒精上了头,也许是这几天的压抑实在需要一个出口。
我把我的事,一五一十地,全都跟他说了。
我说得很乱,颠三倒四。
老板一直安静地听着,没插话。
等我说完,他沉默了很久。
“建华机械厂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“我好像……有点印象。”
我猛地抬起头,酒醒了一半。
“你想起来了?”
“别急,”老板摆摆手,“我想想……我想想……这名字很熟……”
他又沉默了。
我紧张地看着他,连呼吸都忘了。
“我操!”他突然骂了一句,“我想起来了!建华机械厂!那不是王瘸子的厂子吗!”
“王瘸子?”
“对!就住我们这片儿!以前是建华机械厂的副厂长!姓王!”老板越说越激动,“他腿脚不好,走路一瘸一拐的,我们都叫他王瘸子!”
我的心脏,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“他……他现在在哪儿?”
“应该还在!就住后面那片老家属区!”老板指了指一个方向,“我带你去!”
我扔下几张钞票,跟着老板就跑。
夜风吹在脸上,很冷。
但我的血,是热的。
老家属区,是那种典型的八十年代红砖楼。楼道里堆满了杂物,灯光昏暗。
我们在一个单元门口停下。
老板指了指三楼一个亮着灯的窗户。
“应该就是这家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。
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。
每一步,都像踩在云彩上。
我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,犹豫了很久。
我该怎么说?
我是谁?
我来干什么?
最终,我还是抬起手,敲了敲门。
咚,咚,咚。
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“谁啊?”
“我……”我清了清嗓子,“我找一下王叔叔。”
门开了。
一个头发花白、背有点驼的老人,扶着门框,探出头来。
他的一条腿,明显比另一条短一些。
他警惕地看着我。
“你找谁?”
“您是王叔叔吗?”我问。셔“我是姓王。你哪位?”
我从口袋里,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,递了过去。
“您……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?”
老人接过照片,凑到昏暗的灯光下。
他只看了一眼,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,僵在了原地。
他的手,开始剧烈地颤抖。
照片,从他手里滑落,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。
“建……建国……”
他抬起头,一双老眼里,瞬间蓄满了泪水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。
“你……你是建国的……儿子?”
那一刻,我知道,我找对了。
我跟着王叔叔进了屋。
屋子很小,摆设简单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茶香混合在一起。
他让我坐下,给我倒了杯热茶,手还一直在抖。
他坐在我对面,一句话不说,就是看着我。
看了很久很久。
那种眼神,很复杂。有震惊,有激动,有悲伤,还有一种……愧疚。
“像,真像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你跟你爸年轻的时候,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
我的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王叔,”我把那封信拿出来,递给他,“这个,您还记得吗?”
他接过信,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信封上“王哥”两个字,老泪纵横。
“记得,咋不记得……”他哽咽着,“我等了这封信……等了快三十年了……”
那天晚上,王叔叔跟我讲了很多。
讲了我那个完全陌生的父亲。
我爸李建国,和王叔,王建华,是发小,一起在孤儿院长大。两人不是亲兄弟,胜似亲兄弟。
他们俩,一个懂技术,一个懂经营。八十年代末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,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凑了点钱,又贷了些款,开了那个“建华机械厂”。
厂名,取了他们俩名字里各一个字。
我爸,是厂里的技术核心。他脑子活,能吃苦,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里,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。他们生产的阀门,质量好,价格公道,很快就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。
厂子越做越大,从一个小作坊,变成了有几十个工人的正规工厂。
“你爸那个人,”王叔叔陷入了回忆,眼神里充满了光彩,“就是个天才。一堆破铜烂铁,到他手里,就能变成宝贝。那时候,我们都觉得,我们的好日子,要来了。”
“那后来呢?”我追问。
王叔叔脸上的光,瞬间黯淡了下去。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后来……后来厂子引进了第三个股东。一个姓钱的,有背景,有路子。”
“姓钱的来了以后,厂子的订单确实多了。但是,他那个人,心术不正。总想着走歪门邪道,偷工减料,以次充好。”
“你爸是个实在人,最看不得这个。为这事,两人没少吵架。我夹在中间,两头为难。”
“再后来,你爸去东北出差,认识了你妈。回来后,就跟我们说,他要结婚了。”
“我们都替他高兴。你爸一辈子没个家,总算要有个自己的窝了。”
王叔叔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,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。
“你妈,是个好姑娘。就是……胆子小了点。”
“你爸出事,就在你出生的前两个月。”
我的心,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那天,厂里接了个大单。那个姓钱的,又想在原材料上动手脚。你爸知道了,跟他吵得天翻地覆。”
“我在外面办事,接到电话赶回去的时候……晚了。”
王叔叔的声音,充满了痛苦和自责。
“我到车间的时候,就看见你爸……躺在血泊里。脑袋上,一个大口子。旁边,是那个姓钱的,手里还拿着一根铁棍。”
“我当时就疯了,上去跟他拼命。结果……我的腿,就是那时候被他手下的人打断的。”
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我爸的痴呆,不是生病。
是被人打的!
“后来呢?那个姓钱的呢?”我咬着牙问。
“他有关系,找人顶了罪。最后,定性为‘工伤事故’,赔了一笔钱。”王叔叔的脸上,满是屈辱和不甘。
“你爸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,醒是醒过来了,但是……人就傻了。不认识人,也不会说话,就跟个孩子一样。”
“你妈那时候,挺着个大肚子,天天在医院里哭。我拖着一条断腿,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
“最后,你妈做了个决定。”
“她说,她要带你爸回四川老家。她说,她怕。她怕那个姓钱的,再来害你们。”
“我劝她,我说我还在,我会保护你们。但是,她不听。”
“走的那天,她把那笔赔偿款,留下了一大半给我。她说,这是你爸的厂子,不能就这么黄了。她说,让我等你爸好了,再把厂子还给他。”
“然后,她就带着你爸,消失了。音讯全无。”
王叔叔看着我,老泪纵横。
“我找过你们。我去过四川,按着你妈说过的地址找,但根本找不到。那时候通讯不发达,人海茫茫,就像石沉大海。”
“厂子,后来到底还是没保住。没了你爸的技术,又被姓钱的处处使绊子,没撑几年,就倒闭了。我也落了这么个残疾,靠领点低保过日子。”
“我对不起你爸啊……”王叔-叔捶着自己的胸口,泣不成声,“我没护好他,也没守住他的厂子……”
我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像一尊雕像。
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
所有的疑问,都有了答案。
我爸不是孤儿,他有兄弟。
他不是痴呆,他是被人所害。
我妈不是骗我,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、最绝望的方式,保护我们。
她带着一个痴呆的丈夫,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,从山东到四川,一千七百多公里。
这三十年,她是怎么过来的?
她心里,藏着多大的恐惧和委屈?
我不敢想。
我只觉得,我的心,被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地攥着,疼得快要窒息。
“那个姓钱的呢?”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他?”王叔叔冷笑一声,“老天有眼。前几年,因为别的事,进去了。判了无期。”
“死了吗?”
“没死。在里面待着呢。”
我站了起来。
“王叔,谢谢您。”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,“谢谢您告诉我这些。”
“孩子,你要去哪儿?”王叔叔慌忙拉住我。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我说。
我的声音,平静得可怕。
“我得回去,告诉我妈,我都知道了。”
“我得回去,看看我爸。”
回程的火车上,我一言不发。
我没有了来时的那种激动和期待。
心里,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,快要溢出来的酸楚。
我看着窗外。
风景依旧在飞速后退。
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我的人生,从这一刻起,被分成了两半。
来诸城之前,和来诸城之后。
回到家的时候,是个黄昏。
我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。看到我,她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堆满了笑。
“回来了?咋这么快?不是说生意挺好吗?”
我看着她,看着她被岁月和辛劳压弯的背,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容。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了。
我走过去,从后面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
“妈。”
我妈的身体,僵住了。
“咋了这是?在外面受委屈了?”她转过身,想看看我的脸。
“妈,”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,声音闷闷的,“对不起。”
“说啥傻话呢。”她拍着我的背,像小时候一样。
“我都知道了。”我说。
“知道啥了?”她的声音,开始发颤。
“山东。厂子。我爸的事。”
我感到她的身体,在我的怀里,剧烈地颤抖了一下。
她没有说话。
过了很久很久,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: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
我把她扶到屋里,坐下。
然后,我把我这几天的经历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。
我说得很慢,很平静。
我妈一直低着头,双手死死地绞着自己的衣角。
等我说完,她抬起头。
满脸都是泪。
“浩子,妈对不起你……”她哭着说,“妈不该瞒着你这么多年……”
“妈,我不怪你。”我握住她冰冷的手,“我知道,你都是为了我,为了这个家。”
“我怕啊……”她像是要把积压了三十年的恐惧,一次性都倒出来,“我真的怕……我怕那个姓钱的找上门来……我怕他连你都不放过……”
“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,梦见你爸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……”
“我只能跑,跑得远远的,跑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……”
“我没用,我保护不了你爸,我只能带着他躲起来……”
她哭得撕心裂肺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我抱着她,任由她的眼泪,打湿我的胸膛。
那一刻,我对我妈,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。
只有心疼。
无尽的心疼。
这个瘦弱的女人,用她单薄的肩膀,扛起了一个破碎的家,扛了整整二十九年。
她把所有的苦,所有的怕,都自己咽了下去。
她给了我一个虽然贫穷,但安稳的童年。
她已经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
那天晚上,我们母子俩,聊了很久。
聊我爸年轻时的意气风发。
聊那个叫“建华机械厂”的梦想。
聊那些我从未参与过,却和我血脉相连的过去。
聊到最后,我妈沉沉地睡去了。
三十年来,她第一次,睡得那么安详。
我走进我爸的房间。
他已经睡了。
月光透过窗户,洒在他脸上。
他的脸,还是那样的呆滞。
但我再看他,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
他不再只是一个痴呆的、需要我照顾的父亲。
他是一个英雄。
一个被人折断了翅翼的英雄。
我蹲在他床前,像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一样(虽然那只是我妈编出来骗我的),轻声地,把我在山东的所见所闻,都告诉了他。
“爸,我见到王叔了。他很想你。”
“爸,你的厂子,没了。但是王叔说,你是最厉害的技术员。”
“爸,那个害你的人,遭报应了。”
“爸,你放心,以后有我呢。我会照顾好你,照顾好妈。”
我说着说着,自己也哽咽了。
就在这时,我看到,我爸的眼角,滑下了一滴泪。
晶莹的,滚烫的。
然后,他那只常年蜷缩着的手,微微动了一下,像是想抓住什么。
我赶紧把我的手,伸了过去。
他握住了。
虽然没什么力气,但我能感觉到,他握住了。
我的眼泪,瞬间决堤。
二十九年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,对我做出回应。
生活,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
我依然每天在面馆里忙碌。
和面,压面,送货。
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但又好像,什么都变了。
我的心,不再是空的。
它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,填满了。
我不再觉得照顾我爸是一种负担。
每次给他喂饭,给他擦脸,我都会想起王叔叔口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。
我会跟他说说话。
“爸,今天张老板又订了一百斤面,你儿子厉害吧?”
“爸,妈今天做的红烧肉,你最爱吃的。”
他还是没什么反应。
但偶尔,他的眼神,会闪过一丝我能捕捉到的微光。
我知道,他能听见。
他只是,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。
半年后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把面馆盘了出去。
然后,我用所有的积蓄,加上盘店的钱,在原来的店址上,重新开了一家店。
一家新的面馆。
店名,我改了。
不叫“李记面馆”。
叫“建华面馆”。
开业那天,我没有请客,没有放鞭炮。
我只是,把我爸那张唯一的、年轻时的照片,放大,装裱好,挂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。
照片上,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,微笑着,看着每一个走进店里的客人。
他的眼睛,明亮,清澈,充满了希望。
我妈看着那张照片,看了很久,哭了。
然后,又笑了。
那天,我推着我爸,坐在店门口。
阳光很好。
暖暖地照在身上。
我指着店里的招牌,一字一句地对他说:
“爸,你看。”
“这是你的厂子。”
“建华机械厂。”
我爸顺着我指的方向,慢慢地,慢慢地,抬起了头。
他看着那个崭新的招牌,看了很久很久。
他的嘴唇,开始哆嗦。
喉咙里,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。
“建……华……”
“厂……子……”
他笑了。
那是一种,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,发自内心的,灿烂的笑容。
虽然,那笑容里,还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懵懂和茫然。
但他在笑。
我转过头,看着街上人来人往。
阳光,刺得我眼睛有点疼。
我知道,那个真正的李建国,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。
那个属于他的时代,也早就结束了。
但是,没关系。
从今以后,我,李浩,就是他的延续。
我会守着这家“建华面馆”,守着我妈,守着他。
我会把这个故事,讲给我的孩子听。
告诉他,他的爷爷,曾经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。
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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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这篇内容,来自我给《金钱的艺术》写的推荐。作者 摩根·豪泽尔是之前畅销书《金钱心理学》的作者。 这本书很有意思,首先写法上,就符合当代的阅读习惯,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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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延迟退休正式落地执行,不仅仅是法定退休年龄的延迟,更是退休方式选择的变化。相比较于以往达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应当及时办理退休,现在退休也有了多种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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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来源:时代财经 近日,字节跳动旗下豆包上线了购物功能,即嵌入抖音商城的商品链接。具体表现在,用户在和豆包对话时,涉及“吃喝玩乐”等消费类的话题,收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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